参天大树,必有其根。怀山之水,必有其源。
习近平总书记指出,农村是我国传统文明的发源地,乡土文化的根不能断,农村不能成为荒芜的农村、留守的农村、记忆中的故园。
资料显示,贵州拥有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2座、名镇8个、名村16个,省级历史文化名城10座、名镇14个、名村15个,中国传统村落757个,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312个,省级少数民族特色村寨1328个,更散落着成千上万个自然村落,这些村落浓缩着村庄的过往,映照着当下,寄托着未来。
新时代新征程,如何在乡村振兴中“望得见山、看得见水、记得住乡愁”?村史是一个村庄的文化记忆,也是乡村发展的根脉所在;村事是一村一户的生活写照,也是一域一地的发展剪影。村史村事的梳理、呈现和传承更具有时代价值,它代表着一个村庄的精神风貌与文化品格,记载着岁月更迭与世移事迁中风土人情变化的轨迹。
今年,我省启动“乡愁印迹——贵州村史村事征集”主题宣教活动,以行政村为单位,在全省范围内深入挖掘整理村史村事,旨在为贵州立心、为发展赋能,记录展示我省厚重丰富的乡村文化和发展成果,推动新时代乡村全面振兴。
9月1日起,多彩贵州网、众望新闻客户端统一开设“乡愁印迹——贵州村史村事”专题专栏,以村史村事为起点,深入挖掘和呈现村庄的文化内涵,和读者一起寻找丰茂的乡土文化和现代生活的连接点。
在关闭微信朋友圈、卸载了购物及视频软件的第四年,我依然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网络裹挟的人。比如,避免不了地在手机上处理工作。
是的,我常常想逃离。但总是迷茫,不知道该去哪儿又能去哪儿。
八月某一个凌晨5点醒来,看着洒下的满地月光,不自觉走到阳台。我惊讶极了,原来在贵阳,于城市里,抬头也能看见星空。星星很大很亮,一闪一闪,跟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地看到的极像,只是没有那么多。
突发奇想,贵州有没有一个地方,没有外卖没有包裹没有商店没有汽笛,只有小桥流水人家。
盘州市陆家寨,一个600多年的布依族村庄,就这样闯入了我的视线。
陆家寨位于盘州市保基乡东部
一
其实我才是那个闯入者。
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,村民们,也是闯入者。
陆家寨位于盘州市保基乡东部,与普安县龙岭镇隔河相望,是贵州第三批传统村落示范村。
1600多年前,因缘际会,一粒榕树种子来到这里。漫漫时间长河,种子独自生长,缓缓发芽,渐渐枝繁叶茂。八九百年后,陆家寨16平方公里土地上,陆续又长出50多棵榕树。后来的岁月,几十岁几百岁的榕树不计其数。走过风雨、闯过电闪雷鸣,蔚然成林。第一棵榕树,被称为王。
600多年前,第一批村民驻足陆家寨。他们姓王,但从何而来,没有记载。
明洪武年间(1374年),第二批村民陆姓族人从江西跋山涉水抵达。而后,罗、岑、白、潘四姓加入。陆家寨现有村民100多户,90%为布依族。
今天看来,陆家寨之所以在600多年前就被青睐,大抵与地理位置有关。
陆家寨在格所河边。三面环山,东与龙云山相望,南与埃腊山相连,西倚雨那洼山,北面开敞。村东和村北山丘梯田连为一体,南面是通商要道。
布依族人崇尚自然,喜欢傍水而居。房屋,沿河流随山势布局。难得的是,明清及明清以前的建筑就有10栋,民国时期的也有10栋,均保存完好。
群山连绵,泉水蜿蜒。陆家寨海拔较低,下临峡谷,平均气温21℃。格所河从南经北而流,土地肥沃,是保基乡经济作物和粮食作物的主产区。
600多年岁月里,陆家寨的榕树与村民和谐相处,相互照顾,形成了一种“树下人家、树伴人家”的奇妙格局。
9月9日中午,刚和同事抵达,就体验到了村庄的神奇。
太阳、雨点、云朵、微风,各种天气轮流上班。谁不想工作了,便换一个飞速到岗。
天气变化得太快了。眼看着乌云在来的路上,可人还没跑进屋,雨点就不管不顾地噼里啪啦落下来。雨景还没欣赏够,太阳又高高钻了出来。实在任性。村民们说,山里经常出现彩虹,甚至双彩虹。遗憾的是,我们没有见到。
遍地六七米高的芭蕉叶,微风吹过金黄的麦浪。穿过竹林,踏过溪流,跳过青苔,走过古桥,踩着石板路,好不惬意。
雨后的空气弥漫着植物的清香。一个趔趄,我步子一滑。“哎,注意青苔,你得踩着石头间的缝隙走。”一个村民好心提醒。
试了试,的确稳了些。一下子自信起来,步伐也加快许多。怎么也没想到,生而为人几十年,我在陆家寨,才学会了稳稳走路。
人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,一不小心,又差点摔倒。
我看你是想起飞,赶上来的同事玩闹地怼了一句。
600多岁的夫妻榕树,是游客必到的打卡之地
600多岁根连着根的夫妻榕树,是游客必到的打卡之地。每遇节日,村民杀猪宰羊,敲锣打鼓载歌载舞,在此祭拜神灵。到了“六月六”,还隆重地表演八音坐唱。有没有观众,村民不在乎,反正天空会看、大地会看、榕树会看……
树下,我们遇见了旅人董先生和妻子。夫妻俩来自上海,从事金融业,因为不想天天被闹钟叫醒,便千山万水而来。
“这几天,每天叫醒我们的是鸟语花香,真好。”在村里问路,布依族老农的普通话没有那么好,“他表达不清楚,就直接把我们送到目的地。”董先生笑,被村民的淳朴感动。
二
惊喜的是,村庄里竟然有一家民宿,且在网络上爆火。
次日在民宿自然醒来的时间,是清晨6点多。走到阳台,目之所及是波涛汹涌的雾海,雾落在田边掉在地上,似乎触手可及。几分钟光景,浓雾渐渐散开,隐隐现了一条路,有农妇扛着锄头从田埂走过,日出而作瞬间有了具象化。
民宿2022年开业,我和它的主理人聊了聊。
主理人叫李科,一个漂亮的90后姑娘。
我问她,有没有在陆家寨学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人生经验。
她抿嘴一笑,“我发现钱和科技在陆家寨有时没用”。顺应天时地利人和去生活,这是她学到的生存哲学。
原本,民宿周围是连片的稻田。可李科太想要花海了,她想种满向日葵,幻想夕阳西下,端一杯咖啡,慵懒地在躺椅上看向日葵摇曳的浪漫。
2022年秋,她买了号称四季皆可种植的向日葵种子。在民宿工作的村民阿姨笑着说,那个位置的几亩田,除了稻谷,其他农作物都活不了,这行为是小孩子过家家。李科心想,哼,这是科技,你们不懂。
阿姨们说种不活,就不肯帮忙。李科也不勉强,一个人默默翻土,撒下种子。2023年春天,阿姨们的话还是应验了,果然没有一株向日葵发芽。
李科有点泄气,可依然执着于创建一片花海。油菜花,也是花啊。既然向日葵不行,那就换一种。
民宿主理人李科
3月,很多地方的油菜冒出花苞,李科又买了号称四季皆可种植的油菜种子。阿姨们依然笑着劝。李科给自己打气,这是科技时代的科技种子,一定行。想着阿姨们经验丰富,她这次动用了老板的权力,“强迫”她们一起下地。
阿姨们乐不可支,配合着完成了播种。时间一天天过去,几亩地零零散散长出几株油菜,零零星星开了两三朵花,与花海相差甚远。
不断试错下,李科明白了因地制宜的道理,承认了“有时得听老人言”。于是,恢复水稻种植。
我们聊这个故事的时候,正安逸地靠在躺椅上,一边喝冷饮一边看风吹麦浪,李科大笑,“现在想来,稻田和乡村更配,感谢大自然拒绝了我不切实际的天马行空。”
村里的特产是红米和黑糯米。旅人想买,李科就帮着卖。村民的手工刺绣和工艺品,李科也整整齐齐地展示出来,“多多少少,让村民增加一点收入。”
李科拒绝消费情怀,不想村庄被打扰,她希望旅人和民宿,都能融入村庄,与之成为一体。
三
陆家寨鸟语花香炊烟袅袅,于我而言,的确可称为世外桃源。但有个突然闪现的念头挥之不去,我喜欢这里,是因为没有外卖没有包裹没有商店没有汽笛。
可我再喜欢,也只暂住两三天而已,终究要回到便捷的城市。但是,村民们却要一直在这里,他们也需要享受更好的医疗、教育、交通资源……他们渴望手机打车、外卖、包裹及商场。我羡慕村庄的宁静,可从“城市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进程”来说,我这不就是对村庄的傲慢和冒犯吗。
一位王姓老奶奶及一位陆姓民族文化传承人的自洽,似乎给了我一点启发。
王奶奶在院坝里撒下几把玉米,10多只鸡叽叽喳喳夺食。老人的儿子儿媳在外地工作,孙子孙女跟着在读书,都很喜欢吃烧烤。每年,老人就会喂上一些鸡,待他们过年回来,可以使劲儿吃。我感慨,老人对晚辈的爱,永远藏在食物里。
因为民宿和古榕树是网红,常有游客慕名而至,老人的家是必经之路。我问,我们这些陌生人,会打扰到你吗。
老人笑,一脸慈祥说,村里七拐八绕都是亲戚,这么多年门都不用上锁。就算经常来游客,也还是不用锁门。遇到了,就笑一笑打个招呼,互不打扰。
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村庄一角
58岁的布依族文化记录和传承人陆跃国拿出他的民族服装,说这是他家织布机织出来的布做的时,我着实惊讶了一下。
布依族男人喜欢穿蓝、青、黑、白的颜色,男青年偏爱自纺自织的短衫对襟衣。年过半百的老人,在传统节日或外出做客时,常穿长袍,头缠五尺左右的帕子,腰系青布腰带,脚穿象鼻鞋,手提长乌木烟袋。
没想到在今天,布依族还延续着织布的习惯。遇到哪家有事,他们穿上民族服装,集体出动。想象一个场景:全村男女老少盛装打扮,以最美的姿态共赴一场婚礼。婚礼上,山歌一浪高过一浪,笑声穿过大山淌过溪流,传得老远老远……很羡慕这样的仪式感,不仅尊重了新人,还传承了民族文化。
我想,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村庄诚实守信的精神内核;“互不打扰”是村民面对世事变迁的生存智慧;重要节日及活动着民族服装唱山歌就是他们的文化自信吧。
村民们向往外面的生活,期盼过得更好,因此一茬接一茬的年轻人外出。但如何让村庄更美好,让村民的生活更宜居,可能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。
没带无人机,遗憾未拍到榕树王的全貌
第二天,从山脚往上走,终于寻到榕树王。
树王胸径10余米,高20余米,树冠面积1600多平方米,盘根错节,树上生树,茎上缠藤,委实壮观。在树王前站了许久,无法想象这1600多年,它是怎样与时间握手言和,怎样与村庄休戚与共,怎样与村民互为依靠。
再朝上,走过一米多宽的鹅卵石小道,两分钟光景,竟然到达了乡道。
往来的车辆呼啸而过,云南牌照随处可见。来之前我就知道,这里跟云南交界。但真正意义上看到车流,看到小卖部,我确信自己回到了热闹的现代文明。
一路之隔,如何做到山上山下判若两个世界,我不明白。回头看看山下的村庄和榕树群,这两天的宁静惬意,恍惚得有点不真实。
一个布依族妇人穿着民族服装经过,她背上的小孩约摸3岁,一个劲儿朝我笑,挥手。我也笑,夸张地大幅度挥手。和小朋友,和村庄,愉快地告别。
此行,我看到了延绵不绝的梯田和榕树,待深秋,还想去看看万亩红枫林。下次,我要寻一个答案:第一批村民姓王而非陆,却为何不叫王家寨呢?